谢安之

那便给我爱吧,直至心灵的地狱也好似乐园。

[花怜]折春

墨香铜臭only24h 22:00 CP花怜

*近代架空,七岁年龄差

“折来春一束,换得姹紫嫣红。”


1.

都说茶坊的小掌柜是个有趣的人。

每到这个时节,雨是下个不停的。那茶坊立在太湖边上,被新雨淋了个通透,飞檐长阁皆似要融在水墨之中。

近些年来,兴了些外来的新样式,临湖的房子重建了几出,换了洋楼白墙,但那茶坊仍是留着旧时的样式。那茶坊建得漂亮,大有自成一景的架势,门前一块新木的牌匾,道是“江南”。

小掌柜一直住在那“江南”的楼上,忙了就守在茶坊喝茶,闲了就去戏园子听戏。留在茶坊时,小掌柜总坐到临岸的窗旁,透过那花窗的间隙,朦朦胧胧,只漏过个纤长的影子。见他总是望着长廊之外的水景,桌前总是留了一盏茶,那目光永远温和,也永远波澜不惊。

早些有人不信有这般和气的人,巷口的小孩总变着花样地去扰他,都被小掌柜轻飘飘地挡了回来。

过些时日,那茶桌上就多了碗酥糖,那孩子们得了酥糖便不愿走,于是小掌柜又教他们识字,说到江南,是“水光潋滟晴方好”的水,是“烟雨暗千家”的天,说到自己,是“长歌谢金阙”的谢,是“天意怜幽草”的怜。

起先孩子们怕他,一句一句老老实实喊他小先生,后来,大了胆子,就谢怜谢怜的喊,他也不计较,酥糖照给,诗句也照教。

自成了一派好风光。

 

2.

茶坊原本是老掌柜留下的。老掌柜算谢怜亲戚,和谢怜兴趣相投,又是一玩乐的命,在这地方过腻了就拍拍屁股滚蛋,连着小楼一并留给了谢怜,游他的大好河山去了。

而谢怜一日日窝在茶坊里,图得是一个安乐,写得是一个清闲了得。能让他出面大动干戈的,数来数去,也不足一掌之数。

第一次,是一群搅和他饮茶的孩子,第二次……是他从水里捞了个人回来。

那日下雨。

人被他捞起来时,是还活蹦乱跳地活着,只是脑子怕是被水浸了个叮咣响。

那会儿谢怜褂子淌着水,仍是一水和善的好脾气,问那想不开跳河的傻人:“你父母呢?”

傻子脸上冻得惨白,斜睨了他一眼,轻飘飘答:“没有。”

谢怜又问:“那你家人?或者朋友?你住在哪里?”

那傻子仍是:“没有。”他顶着头支棱的乱发,一对漆黑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谢怜:“我没地方可去。”

谢怜拍拍褂子,估摸着这也是哪逃来的孩子,同那些个和他讨糖的一样,也是个生了变扭就出门撒野的主。他眺了那傻子一眼,末了,问了句:“你多大?”

傻子大言不惭:“二十。”

谢怜就笑了,他端得副好皮相,笑起来一直好看,像雨后巷口第一抹拂面的春风,湖光山色都映在眸子里。他笑:“我看你最多十六。”

谢怜是有心让那傻子留下,他猜不透那人的来处,只想若是常人,若非走投无路,便不会一心寻死。而他本就一人住,家里不多那一碗白饭,若能救人一命,算是一件功德。

他也是这般做的。

——他带人回了茶坊,那傻子抱着他递去的褂子却不肯换上。乌发湿衫落在花窗下的阴影里,染了一身灰暗的皱褶,只剩下一双眼睛极亮,胜启明的星。视线黏在他身上,喊他哥哥,又说谢谢。

那傻人的名字他先前问了,是一个花,一个城。当时他有意多问两句,花城却不愿配合,只道是记不清楚,再问,就只是摇头,什么都问不出来了。

谢怜不多纠缠,见他只是冷的,不像是神智不全,也不像是受伤的模样,于是稍稍叮嘱了两句,便起身转去了后屋,打算沏壶水来暖暖身子。

只是他主意打的好,花城却不愿配合——那水壶的白烟刚漫过谢怜的袖口,还未等他熄火,前屋便起了动静,只听雨声忽高,合着木门响声一片。

谢怜回头看,花窗短座之间,已是没了人的影子,而他那茶坊的木门大开,门上久粘的倒福随着偷溜走的人一并被吹入雨中,飘忽两下又落入泥里,屋外灰天黑瓦,剩一片烟雨朦胧。

 

3.

谢怜是出门买早点的。

那日他赖了会儿床,来的晚了些,正巧见那店主独自坐了处桌子,撇了食客叫嚷,正毛腰往瓷碗里装馒头。谢怜抱着碗过去,问是前日附近来了个小乞丐,打架疯得很,每日也是这个点过来,就抱着包袱在街角缩着,问也不答话,昨个不知道从哪又混了一身伤,想着这两日怕再饿死了去,便想着给他送两个馒头。

谢怜抿着豆花听他唠,总觉这时间凑巧得紧,听罢,接了句:“这会儿客多,要么我去?”

他是常在这家吃的,店家与他相熟,不疑有他,爽快地递了馒头让他代劳。

谢怜寻着出去,果不其然看见那街角缩了个瘦瘦小小的人。

花城的外套不知道丢去了哪儿,漏出来的皮肤青了一大块,缩在避风的夹角,眯着眼,百无聊赖地盯着来往的行人。

谢怜在他身边蹲下,将手中的馒头塞进花城怀里,默了半晌,道:“你跟我回去。”

花城摇头,先是将抱着的包袱推了过去,又朝谢怜笑:“还给哥哥,我洗过的。”

他眼角多了块刚结痂的新疤,笑起来有种龇牙咧嘴的味道,眼睛却有了活气。

谢怜撩了布包一角,没接。

花城又道:“我晚上去庙里睡,也不冷。”

谢怜手垂在膝上,语气分不出情绪:“你不愿跟我回去,便回去寻你家人,这么折腾自己,是何必?”

花城反问道:“哥哥又何必多我个累赘?”

谢怜大方迎上他的目光:“上月我雇的伙计走了个,我懒得打理。管你吃住,工钱……再说。”

到了下午,茶坊便多了位新来的小伙计。

晚时谢怜清了个屋子,给花城多铺了一床,又翻了两件旧衣服,可花城半夜就摸了过来,说是怕黑,在他床尾捱了一晚。

第二日,谢怜便没让花城回去了,他脾气到底是好,找了几个椅子垫垫补补,将床加了一截。

年轻人精神十足,花城占他的床睡了一宿,就又是生龙活虎。也不知是发哪门子癔症,走哪都跟着他,又不吵不嚷,被谢怜敲一下,就安生一会儿,末了,就又寻过来。

倒是那群总来茶坊的孩子怕花城,被瞪上一眼,便蔫了尾巴,也收了声,喊他小先生时都带着颤声。

谢怜看着花城发威,懒与他计较,充其也是用训孩子的法子,在花城额头敲上一下。敲也敲不方便,花城站直了,比他还高点。

花城也问过他:“哥哥这地方是真缺人手?”

谢怜就放下书,瞟一眼他,温声喝句:“偷懒。”也没什么气势,花城听了就哈哈笑着跑走,月白的衣摆掠过窗子,与晴天混做一色。谢怜让他看着帮忙,他就抢了其他伙计的活,给客人上茶记账,过会儿再摸回来。

花城不揭穿,他也不提。

 

4.

湖里的荷长高了一寸。

戏园子上了新折子,谢怜也多了个带熊孩子听戏的安排。

他去听,花城就坐在门口等。不过到底是孩子,谢怜在树上看见过花城两次,香樟的绿荫探进园子里,花城也借着香樟的势探进园子里,也不知道是怎么爬上去的,看得谢怜心惊胆战,三心二意又听岔了词。

往后他就不敢再让花城留在外头,干什么都捎花城一起,又怕花城听不进去戏,总给他带本书过去,却是起了反作用——花城一看书就头疼,几次下来,文章没看几篇,戏文记得比他还熟。

…………

七月的时候谢怜接了封朋友的长信,说是几年来未见,又近谢怜生辰,想与他一叙。

朋友来时坊里正忙,谢怜给人添了把椅子,问他:“近来可好?”

友人道了句还好,紧接着便是:“那是谁?”又说,“他一直在看你。”

谢怜道:“闲的。”

友人道:“我看不像。”

谢怜便合了账簿,顺着他的视线瞄过去,花城倚着栏杆喂鱼,留给他们一个冷漠的背影。

谢怜就笑,揶揄道:“一直看我?”

友人也愣:“哟,反应挺快。”

谢怜收了目光,在账簿尾页描了一笔:“又偷我馒头喂鱼。”那账簿上零零散散划了七八个正字,谢怜一笔上去,又填了个完整个出来。友人笑他:“你记仇呢?”

谢怜在正上圈了个圈:“我看池里的鱼,都要长得比他肥了。”

友人哈哈道:“那还不送他回去?他赖在你这,总得有个理由。”

谢怜便找时间问了,问花城为何不愿回去。彼时花城占着他的桌子,拿着毛笔沾墨在纸上撒野,垂着眼,拿蘸满墨的笔尖在纸上胡乱一抹,听见了也装作没听见,笔比心快,在边角勾了个大猪鼻子。

谢怜没看出他在画些什么,看那几道潦草是墨线也像是匆忙勾的,像是云巅的仙宫,又像是山间的溪谭。唯独旁侧两句题字看上去人模人样,可惜题好的字也被他抹作乌黑的一摊。

谢怜又道:“或多或少,总得有个理由,你好歹也敷衍我下,让我安心。”

花城手上一松,捏着的毛笔“啪”落到了纸上:“我……”他手腕抽动了一下,却没有接着说下去。

残墨溅上了桌子,谢怜翻了两张纸出来,给他收拾烂摊子,一句挑明了花城未说出口的担忧:“不赶你走。”

花城这才回头看了谢怜一眼,嘴角是勾着,眼中却坠了两道极深的渊,他低声道:“总要赶的。”

…………

那晚谢怜出奇的没睡着。天是热了,他那床上睡两个人还是难挨。

他床头放了扇子,本是睡前扇上一会儿偷凉,后来发现,花城有时会半夜趁他睡着摸起来给他扇风,他偶尔起夜,得以撞见一次。

他制止过,没止住。

于是背后风起的时候,谢怜背过手,抓了一只光洁的手腕。

花城“嘶”了一声,喊疼。

谢怜失笑,装模作样地帮他揉了揉,奇了:“快睡了。你当初连句冷都不愿同我说,现在怎么喊疼了?”

 “我那会儿怕哥哥不要我。”竹扇被花城扔回床头,他和衣躺下,又补,“现在……还是怕哥哥不要我。”

谢怜无言地转了回去,阖了眼,等身后响声渐熄,才道:“还说,你那会儿分明是不愿跟我走。”

他又起想午后自己挽着袖口,从墨水洇过的毡上,抿出了句“偏摘梨花与白人”。没干的墨被花城拿白纸匆忙遮上,“人”的末笔拖得修长,衬着纸上凶神恶煞的猪鼻子。

 

5.

月历一晃就又翻了页。

谢怜托了关系,在学堂给花城留了位置,让他上学去。

花城是不愿。常人若是家里不宽裕,读上几年书也就够了,再往上读,费时间,也读不起。谢怜知他以前读过几年,是想接着让他读下去,上中学,若是可以,再上大学。

花城不想去,一听见就皱了眉,问谢怜:“哥哥怎么不读?”

谢怜道:“我年纪过了,倒是你,不要耽误。”

邻里都知道花城是他捡来的,近些的学堂怕惹上事,不愿收,他只能从朋友那边,找了处远的凑合。

远是真的远,要做站火车,又要在别人家借住,一年回不来几次。谢怜把车票带着零钱帮花城叠进行李里,花城不愿去,明给也不肯收,所以他只偷偷放,到头也没提这茬。

只盼着若是花城遇事时能想起,不至于亏待自己。

花城离开的时候,九月刚刚过了个头。

谢怜替他打理好了一切,却又怕嘱咐多了心软,真顺了花城要留下的意思,硬是没敢去送,只包了吃食,连着叮嘱一并塞进花城包里,让他自己滚蛋。

年轻人脚程快,他怔愣了几眼便寻不到了人影,谢怜合了门,秋凉避于屋外,只给他剩了一片莲香蛙鸣。

…………

中秋未过,花城的信就接二连三回来了。多是抱怨无聊,也说些遇见的趣事,最后就写想他,字是全然没有长进,好听话说得一天比一天顺口。

谢怜过得无趣,回信时总只会个“知晓”,又怕花城觉得他敷衍,想方设法寻些值得写的捎上去,一封信写写改改,要耽搁好几天。

多是他一封寄去,花城第二封便又寄过来了。没多久,就在谢怜案上摞成一小摞。他是只报喜不报忧的,谢怜每每想问,都被四两拨千斤地挡了回来,只能寄信时给朋友也寄了一封,让朋友多担待些,若是什么要添,再寄钱过去。

友人的信很快便回,确是惊疑交加,说他以为谢怜已经断了这个念头,也不知道花城已经过来,更没见过花城去上学。末了说已经在帮忙打听,若实在担心,就也同花城说句想念,估摸着人就回来了,到时再去细问。

谢怜觉得荒谬,也别无他法,急病乱投医地执了笔,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,涂涂画画,最后还是写了篇家信,只末尾缀了句“我又见卖蜜糖的过来,想你喜欢吃,就买了二两回来,走后才想起你还有几月才归,只好落灰。”

 

6.

信去了四天,第五天刚过一半,谢怜就在门口见到了风尘仆仆的花城。

两人相顾无言,谁也没开口。谢怜忽然发现花城仍穿着自己穿旧的棉衣,紧巴巴的,手上也冻得通红。

他是有让花城添些新衣服的,谢怜记得清清楚楚,他写“天气渐凉,带的那些不暖和,你多添几件,我这衣服旧了,新款式也漂亮些。”

花城是应得痛快,却没听他的。冷风随着半开的外门灌了进来,冻得谢怜一阵哆嗦。

最后还是花城先动,合了门,又伸手拉谢怜过去。

谢怜叹了口气,任他抱了。花城高了些,又瘦了一圈,身上仍混着从车站带下来的烟味,他总是记不起花城只有十六,他刚见到时,才十五。

他怕把花城逼得太急了。

谢怜把这事翻了篇,安置了花城,独自去街上买了几个小菜下酒。他是有两坛好酒,只是他不常喝,也喝不多,只敢偶尔抿来壮胆。花城却怕他喝多,桌上抢酒抢得飞快,谢怜有心事,喝酒时又不搭话,一没注意,一壶就被花城倒去大半。

花城看出谢怜心有不快,又不得缘由,试探着讲了些路上的见闻,见谢怜确实不笑,主动招了:“我没去学校。”说着,花城翻出行李,从最底下摸出个布袋——谢怜走时塞的闲钱,连着学费,整整齐齐在里头摆成两摞,一分未少。

谢怜抿着嘴,酒气熏得他头晕:“你在那边干什么?你不愿意读书,也得好好过着,换季也好歹添些衣服。”

花城沉默了片刻,伸手夺了他的杯子:“我不想用哥哥的钱,我可以挣……就算要养也应当是我养着哥哥,哥哥喜欢看书就给哥哥买,哥哥爱听戏,就给哥哥包戏园子。”

谢怜瞪大眼睛:“你瞎说什——”他喝了不少,却一时分不出来到底是他和花城谁醉得厉害些。花城淡淡道:“别喝了,我扶哥哥回去睡觉。”

谢怜不愿,但到底喝多了,手脚没了力气,被花城半拖半抱地拽了回去,严严实实裹进被子里,发了一身汗。

花城酒量了得,洗了毛巾给他擦脸,又来逗他个醉鬼,凑到他耳边问他:“我不听哥哥的话,哥哥还喜不喜欢我?”

谢怜眯着眼,也没认出他是谁,只听着声随口道:“喜欢……你都多大了?幼不幼稚。”

花城盯着他,好像回了句什么,又好像什么也没说。谢怜困极,眼睛对不上焦距,看花城是翻着重影,勉强问:“什么?”

他看见花城笑了一下,却没听见答音。

 

7.

又过一月,近了年关。

花城说到做到,只拿了每月的工钱,便不愿再花他一分钱。谢怜未置可否,与他约法三章,说若是钱花光了,便老老实实回去读书,花城应了。

花城是想开铺子,过年时生意不好做,新人开铺子多是亏损,甚至血本无归,若是卖些吃食或许好些,但先要手艺,又要名声,名声要等,手艺是要现学。

只是没想到花城真有几分灵性,嘴上又甜,没几日便找了位师父,学些点心,除夕时给谢怜烧了碟梅花糕,算是有模有样。

年后谢怜便不再拦他,花城学了三月,算是勉强出师,便借了辆推车,边卖边学,每日打更才回,若是谢怜已经睡下,便裹着衣服去外屋凑合,明日一早再起,赶在谢怜发现前溜走。

一来二去,谢怜也不长见到他了,与他说话就更少,只剩遇上时闲聊两句。

聊也聊不来什么,万事开头难,花城不给他道苦,只和他说甜。说哪处落了新瓦,哪户回了旧燕,也说见到街边的小孩子,买了糖葫芦没跑两步就摔了屁股蹲,红果沾着糖块滚了满地。

偏不提今日又如何。

谢怜表面不提,可没过几日,茶坊里就来了些工人,加盖了两面墙,分了半根柱子的距离,明晃晃地挂了“招租”上去。

他要钓的鱼当天就上门了。花城手上起了茧,声音也沉了不少,有板有眼第找他商量租金。原先那个爬墙上树的熊孩子,好像一眨眼的工夫,就随着香樟落下的叶片一并消失不见,连给他适应的机会都不留。

谢怜突然不知道花城还会在他这里留多久,那孩子长得太快,他哄人的蜜糖还来不及收,花城就已经连娇都不给他撒了。

只剩下青山碧水依旧。

…………

虽然谢怜有意帮忙,等到花城的铺子步入正轨,仍是一月之后了。

转眼又入了夏,人们去了新奇劲,也无人再提花城的来处,反而有几户人家看人长得俊俏又会做事,偷着来找谢怜说亲,问花城可有婚配,又问可曾有心上之人。谢怜不知花城与谁相好,不敢替他做主,又推脱不得,只好暂时应下,找了空闲时候,给花城提了一提。

那时花城关了半天铺子,来找他听戏。却恰逢谢怜接了个苦差事——好友出门,孩子没人照顾,丢给他照看一日。

小孩闹腾,等到花城来时,谢怜已经在楼上忙晕了头,没应。

花城也不急,给他洗了碗荔枝,又拐出去摘了草叶,几下折了只草蚂蚱,接下了谢怜哄孩子的重任。

谢怜这才有空喝口茶水,又想起前几日邻里说的亲,随口道:“前两天有姑娘问我你可有婚娶,想是对你有些意思,我不知你的意思,没敢做主。”

花城弯眉瞧了他一眼,道:“我有心仪之人了。他刚还问我可有婚娶,哥哥不如猜猜是谁?”

谢怜被他哄习惯了,当他又是胡闹,没怎么在意,顺手剥了颗荔枝喂他:“说什么胡话。”

花城道:“没闹,一直喜欢的。”

谢怜便没了声,良久,缓缓道:“因为我救了你?”

花城笑道:“如果喜欢能说清楚说明白,怎么还叫喜欢。”

他又说:“这话我总得说的,一直瞒着哥哥,我也不安心。我那会儿不明白,总跟哥哥胡闹,让哥哥操心……其实就是想让哥哥多分我一眼,但又怕哥哥厌了不管我,怪好笑的。”

谢怜轻声道:“别说了。”

花城不依他,索性直接坐到了地上:“既然那求亲的都找到了我,哥哥又比我好上这么多,想来哥哥也没少遇见。我要是再不说,恐怕也没了机会。哥哥要是嫌恶心,就现在让我滚出去不要回来,要不,我不会走。”

倒是真敢说。

谢怜气得发抖,摔了茶碗,真的上手去拽花城。屋子里一片混乱,草蚂蚱混乱中不知被谁一脚踩碎,小孩子在他们身后哭得撕心裂肺。

谢怜手扶在门上,半晌也没推开。孩童的哭声打醒了他,他红着眼眶瞪花城,哑声道:“你要气死我。”他的手被花城轻轻挣开了,紧接着,谢怜毫无防备地被带入了一个泛着清香的怀抱。

要说花城是真的胆大妄为,连这样都敢抱他。

谢怜的气被这一抱卡去了一半,变成了满腔地慌乱——花城每天关铺子时,身上总是带着点心的香味,馋人得很,他闻多了也能分出一二不同,来猜花城今天卖什么卖得多。

可他刚下意识猜了一下,才突然发觉,今天花城是喷了香水,他闻不出来。

又有什么场面值得这般隆重?

谢怜疲倦道:“我不让你走,你若真想,我也拦不住。只是你年纪小,我也分不出你是不是一时兴起。你好好想想,成年之前,就不要再提了。”

花城听话地松手,朝谢怜别扭地笑了下,又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再和他相处,再没说一句话。

后来谢怜才知道,那日是花城的生辰,花城从来没有提过,他也忘了问。

 

8.

从那之后花城便搬去了铺子里住,吃饭去了街上,睡觉则拿椅子拼着凑合,和谢怜默契地错开了出门时间。谢怜托了位熟些的茶客去帮忙看过一眼,说是还凑合,便也不强求花城回来。

他总以为花城这一躲要躲上十天半个月的,谁知道没几天,便有茶客和他报了急,说是来时的路上,见有群小混混学人收保护费,想收到谢怜头上,被出门的花城瞅见拦了一道,不知道怎么就打起来了,又说花城让别告诉他。

谢怜谢了茶客,又给人免了茶钱,腿上却没挪窝,权当是没听说过,一切照旧。

直等到月上中天。

花城那小铺子有扇后门,就开在茶坊里面,什么时候都不上锁,说是让谢怜找他时方便,可谢怜怕耽误他生意,一直从未走过。

他这第一次走,是把人抱回来擦药。

花城手上腰上几道都见了红,睡也睡得不安慰,眉间蹙成一团,药上了一半疼醒了过来,迷迷糊糊喊了声“哥哥”又睡了过去,倒是没喊疼。

谢怜在床边枯坐了一宿,他忽的想起,去年也是一样的日子,天气热得很,夜里他一睁眼,就能看见坐在他手边的花城,半阖着眼,手上竹扇轻摇,微风伴着星光。

…………

没等谢怜将那些闲情逸致缕顺,花城的右眼就出了问题。

该是那次打架的缘故。

那天过后,谢怜替花城找了个养伤的理由,让他顺理成章地搬了回来。可也自那天以后,谢怜就总见他揉眼睛,好似是有些看不清楚,带花城问医,医生也只摇头,说可以出国看看,也不一定能治好。

出国要钱,谢怜一时拿不出那么多,可还没等他考虑办法,花城便开口拒绝了。

谢怜头次发了火,和花城大吵一架。他早些才见到花城满身细碎的旧伤疤,软磨硬泡才从花城嘴里撬出两句——说是原来家里人打的。

花城在他身边向来和衣睡,连洗澡也躲着他,才瞒了他这般久,若不是他上药时看见,恐怕还真能让花城瞒到底了。

他是真看不得花城身上再留疤了,更何况是眼睛。可花城不愿,他想强求,也强求不动。

花城把他的脾气摸得透彻,他却好像从未了解过花城。喝醉时他便是想着,觉得花城也好像坛酒,他酒量差,总是还品不出是什么滋味,就已经醉得透彻,醉得连句嗔怪都舍不得。

他怕花城图穷匕见,又怕花城走。

…………

往后花城行事如常,待谢怜又更好,只是有那一事,谢怜也难再将他当弟弟所待,闲聊时花城形容这叫“相敬如宾”,谢怜猜他是故意的,没有拆穿。

太湖的荷花又开了。

 

9.

重阳过后,花城出了趟远门,他蓄谋已久,要去学些西式的方子,顺便给谢怜买些书本,说是问过了,谢怜年纪不是不能读书,他要一报还一报,也供谢怜上学。

谢怜收到信时是哭笑不得,他是没想到花城竟能如此记仇,也想不到花城还记得他随口说的“年纪过了”。只好给他回信,问他:“那我去读书,你怎么办?”

这一问成功问哑了花城,那封回信比往常慢了三天,谢怜拆了才发现,花城什么办法都没写,只附了他这两年积蓄的账,又把学堂附近可租的房子列了一遍。

谢怜握着那纸页看了一遍又一遍,哑口无言。

花城这一去就是半年,直到除夕晚上,谢怜借着新悬的灯笼,才见那落雪里一抹豆大的烛光,趁着来人火红的衣裳。

谢怜一时百感交集,呆愣愣地等花城奔来抱住他,雪花湿了花城的头发,化成水珠滑进了他的领口。

他总觉得花城走来的那幕好看,也说不出什么道理,只觉得那抹红像是烧来一团火,将他的眼睛刺得生疼,要流出泪来。

入春时他们去补了去年没听的那场戏,香樟又绿,他们路过时正巧上面不知道挂了个哪家的孩子,父母在下面高声让他下来,那孩子却不愿意,坐在树枝上对过路人比鬼脸。谢怜“噗嗤”笑了,花城揽着他抱怨,道:“为何哥哥当时就不这样拦我,反而丢我那些难懂的玩意折磨人。”

紧接着就被谢怜背着手,踮起脚敲了额头。

 

10.

花城这次算得了眷顾,眼睛没像医生所说的失明,不过也不大能见光,谢怜给他买了只眼罩罩着,又笑他:“小土匪。”

花城放声大笑。他又快过生日,明摆着放肆了许多,那些藏着掖着的都被丢到了台面上来。也又闹腾起来,不乐意再让谢怜喊他“花城”,显生。

谢怜也不是什么老实人,转天就开始喊他“弟弟”。他一喊花城就变了脸色,喊了两声,花城便举手投了降,只差亲手堵上他的嘴。

不久花城就拿糖块骗了个小孩替他跑腿,给谢怜递纸条,拐弯抹角地试探,说如果哪天谢怜真的乐意与他一起,就喊他一声“三郎”。

谢怜回绝一句:“我何德何能,还浪费你一辈子。”

花城就道:“我这一辈子本来就是哥哥给的,哥哥不要,才是浪费。”

谢怜被他怼了个正着,无言以对。

…………

花城开始试探地找借口抱他,见谢怜不反抗,随之而来的就是小心翼翼的亲吻,吻他抿着的嘴角,又吻他皱起的眉心,得他一句“胡闹”,才心满意足地松手,又上房揭瓦:“哥哥再不拒绝,我可真要得寸进尺了。”

谢怜蹙着眉让亲了,全当是被狗舔了一口,道:“你敢。”

他太纵容花城,总有一天要把他自己也给搭进去,一起醉不复醒,一起落那万劫不复。

…………

也是天道好轮回,没多久,花城便笑不出来了——相亲的阵仗,今年终于压到了谢怜这边。

去年谢怜是气急了,但还是暗地里帮花城把那些姑娘媒婆的挡了回去。

今年却不能相同,到了谢怜自己身上,回绝便要多留些面子,他一时没找好借口,便没给答复,想着到时候找个没闲人的时候,去给人姑娘说清楚,再道个歉。

他想得好,花城却先急了。

那媒婆前脚还没迈出店门,花城便溜了过来,凉嗖嗖地在谢怜身后接了句:“哥哥是要去相亲?”

谢怜心情好,看出他是气了,有些好笑道:“你是不是背着我打翻了什么,这都是些什么味道?”

花城手快,谢怜还没听清他说了点什么,整个人就被摁在了摇椅之中——花城压了下来,凶神恶煞地在他领口裸露的皮肤上留了个印子。

柜台遮挡了大部分的视线,谢怜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,低呼道:“三郎!”

他终于见了回花城目瞪口呆,手足无措的样子。

谢怜笑出声来,去够桌角泛黄的账簿,将那些经年累月的“正”字尽数划了。

那些年花城每逗他一笑,他便记上一笔,想着以后等花城走了,也算留个纪念。后来,他看见花城就不由自主地欢喜,也就不记了,但那两页的“正”到底也没舍得撕。

一笔划尽,换得一出好春天。

end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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